許久之前,長久的沉睡使她莫名自人形轉變為半人半魚的型態,同時更讓她成了介於實體與虛體之間奇妙的存在,就好像獲得重生。
一個全新的生命。
她再也不算是水鬼,沒有了水的禁錮,她現在甚至能爬到岸上去觸摸草地、鮮花,感受徐徐吹動的風帶來各式各樣的氣味,但由於她那如兩棲類濕潤的身體,她還是得待在有水的地方,待在岸上太久,不只是皮膚會乾燥不舒服,臉頰後的鰓也會有種痛得像是要撕裂的感覺。
所以除了偶而上岸或爬上河中央的巨石上之外,其餘時間她都待在水裡。
待在這條僅有魚蝦和石頭,空蕩無人的小溪中。
就算是內心幾乎一片空白的她,也開始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,季節的改變像是過了一年、自春至冬的輪過一回就像是過了人類的一生,生活非常空虛。
原本她以為她的新生活會維持這種狀況直到她的這條新生命結束,沒想到突如其來的人類讓她的生活徹底改變。
她知道,自己也曾是個人類,雖然已經失去那時的記憶,但這仍就是個無法抹滅的事實,那次幾近貧死的經驗讓她的思想產生變化,死亡後來成為水鬼,且更進一步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的她,開始認為人類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存在。
同時,救了她的那青年卻意外的一直留存在她心中,儘管他除了那天之後再也沒有來看過她,她仍天天爬上巨石,用她那幾乎毫無止境的時間去等待他。
很奇怪,明明才見過一次面,卻讓她原本空空的心填滿到一點縫隙也不留,甚至滿到快傾瀉而出,這種莫名的感情讓她很困惑,因為她從未遭遇過類似的事情。
而由於他當時的那句話,她停留在岸上的時間越來越久,若身體的水分不足,便躍回水中游一圈後再爬上巨石,唱歌的曲子、時間跟著越來越多、越來越長,假使除去水對她的限制,要她在巨石上唱一整天,她想她應該是辦得到的。
如果是為了等待他的話。
不過那時的她不曉得她這麼努力地唱,這麼努力的呼喚,會打亂自己平靜的生活,甚至帶給她無限的危險。
從開始如此沒多久,約幾個月後,原本毫無人煙的深山小溪開始有稀疏的人出現,他們無一例外都身著登山服,人人手持一台相機或攝影機。
一般來說都是一兩個人結伴成行,不過這一次人數卻異常的多,為此她還特地浮出水面,窩在岸邊的草叢中觀察。
烏鴉不停在枯木上鳴叫著,她看了一眼鴉群,轉頭繼續盯著入侵者。
總共十餘人,其中不論男女,他們的衣服一律寬鬆,非常適合大量活動,他們所揹的背包看起來不大,代表他們的目的不是登山也不是駐點遊玩,或許只是純粹為了攝影而來,她不知道。
她不曉得的是,她好巧不巧正好猜中後者,那群人的確為了攝影而來。
只是目標不是美麗的景色,而是她。
在人群靠近岸邊時,她本能的沉入水中,躲在水底當年她沉睡的地方,洞穴向河壁內凹陷,縱使水是如何的清澈,岸上的人也看不到裡面的情形。
人影透過水,破碎的映照在河底,她的眼睛跟隨這些光影變化不停移動著。
「喂,聽說這裡有人魚,但我一條也沒看到阿。」女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,有什麼在擊打水面,「虧我還走這麼多路,很累耶!為什麼這裡沒車啦!」
「好嘛別生氣,」一個溫柔的男聲安慰著她,「妳的東西我幫妳拿吧,到了山上會冷些,穿個外套,別感冒了。」
「欸!」另一個男聲,不過這一個聽起來有點嘻皮笑臉的,「不要在這裡放閃光啦!唉唷!我都快給你們倆閃瞎了!」
「對阿,要閃就在遠一點的地方閃好不?我怕咱們的墨鏡量不夠,哈哈哈!」豪邁的女聲語畢,眾人便跟著她哈哈大笑,一下子氣氛便愉快不少。
靜靜的,她待在水底聽著人們談話,古怪的語言以及多變的語調,困惑著她。
這一點都不意外,人煙稀少的深山小溪怎麼能讓她對於人類的見識增加多少呢?沒聽過的語言又不只今天聽到的。
讓她困惑的是,對於這種從未聽過的語言,她居然能夠理解其中所攜帶的意思和想要表達出來的想法,至於為什麼,她根本連一點頭緒都沒有。
是天生的特殊能力?還是因為她已經不算在人類的範圍中,所以脫離了人類的常理?
她沒有答案,也沒有人能給她答案。
或許唯一知道的只有「他」,或者,人類也擁有答案。
聽魚兒說,現在人類的科技可謂長久以來的巔峰,已經超脫了想像,擁有這種科技的人類又怎麼給不了她解答呢?
映照在河底的人影像是在搭設什麼,不斷有詭異的形狀出現。
不過就算她再笨,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模樣出現在人類面前,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。
咕嚕咕嚕,氣泡自河床縫隙中冒出,滑過堅硬的黑色石子,穿過綿密的海草,被魚尾擺盪擊散,在清澈的水中飄著。
鳥雀的叫聲清楚了起來,雖然聽起來像是蒙在沙中,不過依舊悅耳。
不知何時開始,岸上沒有了談話聲,水面也歸於平靜,河底倒映著的只餘微風吹過,一條又一條疏密不定的水波。
輕巧的水蚊在水面上一跳一跳,伴隨著魚背鰭的若隱若現,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。
似乎沒有人了。
她張開自己的鰭,小心翼翼的探出頭,沒有往上看也沒有往旁看便縮了回去,緊緊闔上自己全身的魚鰭。
未知的恐懼仍舊存在於水中,縱使人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,水中的魚蝦依然沉寂,有動作的只有少數。
沉重的聲響不斷在水中迴盪,斷斷續續,像是在吸引些什麼,使她好奇,但同時也使她警惕。
時間不斷的前進,下午的陽光開始暗了下來,她能看見山的影子映照在河底,和泛紅美麗的天空所散發出的光芒。
不一會兒,水中便陷入完全的黑暗,朔日的夜晚只剩下星光照耀著森林。
什麼聲音都不存在,像是連未知的恐懼都消散。
完全的寂靜,唯一清晰的只有水不斷流動的聲音。
敏捷的鑽出洞穴,她伸出纖細帶鰭的手,打算如往常般喚醒藏身水草中的魚兒,卻在轉身時,對上了透明詭異的黑色大眼。
沒有瞳孔的圓形物體反射著冰冷的光芒,她打了個哆嗦,本能地想迅速躲回洞穴,逃避這個本不該存在於此的異物。
剎那,如白晝的燈光打在她身上,照亮整個河底,細密的網子從四周包圍而來。